月亮先生的旅人歌

旅行作家,独立摄影师,纪录片导演

著有
散文小说集《指尖以下,回忆以上》
旅行随笔集《偏偏是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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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瓦尔河谷 法王的品位-【异旅】

 

 

       阳光西坠得比我们的脚步快,卢瓦尔河上已经开始渐渐泛起了绯红色的光泽。Christophe不断地催促着我们走得再快些。我们需要在距离我们大约一公里远的桥上横穿卢瓦尔河,绕入河对岸匍伏狭窄的小路,可能还要踏上一段长满坚硬荒草的河岸,才能看到将自己完全展现于夕阳之下的昂布瓦兹城堡。而现在,我们还只能远远地看到昂布瓦兹的一丛尖顶,夕阳的第一道金色的光线已经挂上去了。

 

        气喘吁吁,头发凌乱,奔跑到最佳观景地点的,大多是冒冒失失,在路上耗费太多时间的第一次到访的游客,老游客和当地人要从容许多,有的是时间打扮得优雅从容。仲夏时节,9点左右的夕阳可以让家庭主妇有足够的时间准备奶酪拼盘和煎白鱼,然后再一起散步半个小时。小路旁的Le Shaker不过是个面积十几平方米的小酒馆,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晚餐的残席正在陆续撤下,本来窝在里面的人陆续地从窄小的门脸里钻出来,喊着服务生搬出几张方桌来,沿着河岸一字排开。几个巴黎来的老客人点了几杯产自当地的白葡萄酒,一切收拾停当,等待“演出”开幕。

      大家不约而同地把每晚夕阳漫过昂布瓦兹城堡的时间叫作“演出”。“当整面城墙渐渐地被喷涂成金黄色,能够在暗蓝的水面上勾勒出清晰倒影的时候,你会觉得它回到了国王时代。”弗兰克大叔几乎在每个晴朗的傍晚会挂上自己的那台老莱卡,带着家里的那只金毛来拍夕阳下的昂布瓦兹城堡。在他自制的暗房中冲洗出来的城堡照片,已经塞满了他的一座书橱。他甚至知道,在河岸稍远的那棵老柳树的脚下,透过那尊被地塑造成古希腊天神摸样的达芬奇雕像的臂膀之下,可以拍到城堡颇为戏剧化的一面。“嘘!如果你静一点,静得可以透过风声,听见弗朗索瓦一世的舞会,仍未结束。

 

      他的语气让我感到有趣。史书上的弗朗索瓦一世之于卢瓦尔河谷,有如洒遍全身骨血,或者寄托一缕精魂。在那个法国王室为了弥合城邦,四处巡游的年代,他与他的王室,用自己的足迹,基本勾勒出了卢瓦尔河谷如今的格局。他几乎穷尽国库的“挥霍”始终备受诟病,但谈及到他与王室留下的数座城堡和花园的时候,人们的语气大多显得遥远和温柔,仿佛在诉说一段盛演的戏剧,咀嚼更多的往往是爱恨情仇。在他亲自下令重新翻修的布洛瓦城堡中陈列的弗朗索瓦一世的塑像,以及代表昂古莱姆和萨伏依的家族徽章依然被金壁辉煌地放置在显眼的位置上,“骑士国王”的地位和份量可见一斑。

 

      “ 毕竟他为法国带来了达芬奇!”这是Christophe在全程中唯一一句谈及弗朗索瓦一世的话。

 

       是的。更多的人来卢瓦尔河谷是要追寻达芬奇的痕迹的。在从昂布瓦兹城堡俯瞰过小镇之后,大多数的游人都会沿着一条狭长得只能容下一辆小轿车穿行的巷道走上十几分钟,去拜访躲藏在市井之中的Clos Luc城堡。相比起昂布瓦兹的高调和富丽,Clos Luc          安静和精致得甚至有点撑不起城堡的名号。弗朗索瓦一世想必曾经考虑过给自己的贵客更为奢华的居所,但周旋于王室和贵族之间的达芬奇,宁愿将自己的居所打造成避世天堂,大片的花园隔绝了市井的嘈杂,主建筑的本身恰当地控制住了流行于贵族之间的选炫耀心理,小小巧巧地踞在一角。回廊狭窄,卧室也是素朴简单,只有客厅的法式长背椅上,能看到些花纹繁复的豪贵之气。弗朗索瓦一世来访时,就坐在这把椅子上听达芬奇对于新发明的构想。当然,高贵的赞助人可能在地下室花费更多的时间。晚年的达芬奇对于机械的兴趣远超艺术,他为法王设计的众多工程和器具的草图,如今已经被重新整理,并且原样制作,陈列于此。弗朗索瓦曾经幻想利用达芬奇的设计来重新打造和武装法国军队,以期打败自己的长期对手——从他即位之初就虎视眈眈的德皇威廉五世。但达芬奇的猝然离世让弗朗索瓦的强军之梦顿成泡影。Ingres创作的《达芬奇之死》被悬挂于当年达芬奇逝去的床边。但至今,最可靠的历史研究者在复述这段故事的时候,仍然谨慎地在前面冠以“据传”的字样。弗朗索瓦的匆忙赶来和眼泪,都和那条据称连接昂布瓦兹城堡与Clos Luc的地道一样神秘无考。站在地下室里,地道连接Clos Luc的一头已经被锁住,只能微微地借着光亮看到一段古老的轮廓。Christophe解释说弗朗索瓦身后,从无一人亲身走过这地道。这仿佛是弗朗索瓦的私人特权,即使在他死后百年,也无人侵犯。

 

 

 

      “一个过于执着的好奇心,往往会毁了一个好故事。”Christophe眨眨眼睛,“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吧。”

 

      我无法隐藏我的游客身份。肤色、头发、长相,还有身边时不时展开的地图,笔记本,沉重的相机,说英语,还有蹩脚的法文。这让我所遇到的人都更愿意跟我讲弗朗索瓦和达芬奇,正史宏论,野记杂文。但其实他们自己之间,甚少谈论这些。影响葡萄收成的天气和老餐厅的新菜才是他们的家长里短。

 

 

      我在昂布瓦兹城堡脚下的那条小街,循着当地人的指引在一片拥挤在一起的餐厅中找到了在当地人中颇有口碑的Chez Bruno 餐厅。小酒馆不过十五个平方,桌子摆得也节制,算上户外路旁,也不过就十几张桌子。如果不是Christophe提前做了预订,并且我们准时到达,我们也要像那些冒冒失失的客人一样,只能站在一旁等别人漫长的晚餐结束。

 

 

      我们的话题迅速地迷失在著名的芝士拼盘和蜗牛汤之中。对于这里动辄可以传上几代的餐厅来说,有几样叫得响的拿手菜至关重要,它不仅能吸引住一大批当地的,从爷爷到算子的忠实拥趸,还能够在这片古老的市镇之中扎下根来,立足长久。Christophe最喜欢用2002那一年的本地白葡萄来佐那两块蓝芝士,浓缩的味道就会瞬间从口腔直接溢出到鼻腔,一层一层地,像绽放的花儿一样。蜗牛汤的器皿也巧,木质平盘上的六七个凹槽,每个里面盛一只,似乎都是一口能够嘬尽。但尺寸做得精妙,汤匙是伸不进去的,只能撕着面包一点一点蘸,实在诱人。这曾经都是宫廷中的珍馐和礼仪,如今成了民间的享受,有了自然而然的随意和软化。可这口味,如同这市镇一般,依然可以轻易地回溯到国王时代的风化。至多两层的老屋,从未动过扩建的心思,只是做旧如旧的修葺和整理。变的也许只有几年,又一间狭小的空屋被整理出来重新租售,换了名字跟门脸。所以,几百年过去了,曾经的小街还是小街,足够人自如走动。大家都躺在一早设计好的格局中,丰俭由人的生活。

      还要改什么呢?

 

 

       维朗德里城堡和花园现在的主人Carvallo要考虑的事情很多。他担心新开温室里那些用来实验的植株是否能够抵御过这个微寒的初夏,尽快地适应卢瓦尔河谷的气候。在他特别设置的花园中,除却本土的花朵之外,大部分都是他用实验的方式移植到这里的。几十位工人已经开始在花圃中劳作。他们早已经在算着日子,前几天阴雨一过,他们就得在那些剪切得如同拼图一般的花圃之中种下玫瑰的种子,以便晚夏初秋时,维朗德里花园能够如约重现贵妇裙摆般华丽的盛景。已经将这里的湖畔当作自家的那对天鹅夫妇不知道游到哪里去了;还有那栋城堡,从他有记忆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在不停地修缮,就像个经历了岁月的老人,任何的瑕疵都要得到及时的修补。在陪同我们参观的三个小时里,他不得不一再表示抱歉,短暂地离开,安排人手维修他在导览的过程中发现的损毁和瑕疵。城堡的主体建筑和花园已经向游人开放,甚至在中国游客的人气都颇旺。国内迅速崛起的地产商们,无不想要设计师能够在中国重现维朗德里花园的盛景。但巨大的人流也给古老的城堡带来了压力,这让维护和修缮工作变得艰难。

 

 

      Carvallo倒十分神闲气定,他把这种状态视作家族传承的一部分。在城堡二楼的房间里,挂着他作为城堡与花园家族传人的巨幅画像。但他面对的境遇已与祖先不同。与背下那些与这座城堡有关的,交错不清的血缘和姓氏相比,他需要面对的更大挑战是,如何通过对外开放参观以及引进其他的项目来维系整座城堡的运转。他利用自己的花园,为当地的农业进行前瞻性的科技实验;花园中的花卉和草药也可以为家族带来可观的收入。在当地政府的支持下,Carvallo还大方地对当地的中小学开放了进行生态科学体验的项目。大部分的收入被用于照料这栋几乎每一块砖石都有自己呼吸的城堡。“政府和民众都有共识,我们需要让这些城堡继续自己的生命,它的存在,维系着卢瓦尔河谷一方水土的呼吸和节奏。它在自己讲述历史,也讲述我们的生活方式。”Carvallo坦然接受了某些改变,因为它们可以让城堡和花园活着。它的存在和延续,是家族为卢瓦尔河谷领受的使命。

 

 

 

 

 

 

      我不得不暂时地把心思从缠绕在舍农索城堡四围的——对黛安娜和凯瑟琳 德 美第奇——情妇与之间混杂着王室情仇、阴谋与炫耀的纠葛上移开,从那些至今保存完好,华丽豪阔,软玉温香的古董大床边离开,转向城堡左侧刚刚开放不久的“穹顶”酒窖。其实,当年在精明的黛安娜的掌握之下,舍农索城堡及其领地的葡萄酒生产就名噪一方,颇受其他领主的青睐。即使她的情敌美第奇企图通过自己的关卡向她征收重税也未能阻止舍农索城堡葡萄酒的声名远播。重开的酒窖精致玲珑,二十几个橡木桶,站十几个人就几乎没有剩余空间。室内并没有过多装饰,原汁原味地回到了几百年前的风范。酒很新,几只酒皆是来自2010到2011年间,味道有青涩的生猛,与波尔多强调的馥郁和层次恰好相反,甚至有点隐约的现代感,似乎更容易佐食如今在法国风起云涌的当代料理。原本以为是因为转乱和城堡所有权的流转,导致了葡萄酒的口味失去了要遵循的传统,但这种臆测很快得到了坚决的否认。卢瓦尔河谷以恬淡为中心的生活哲学始终影响着这里的葡萄酒产业。波尔多以出口为导向的,紧绷和强调的复杂和深邃感在这里并不总是受欢迎。随和,缓慢的清新味道才更贴近卢瓦尔河谷的初衷。清晰到透亮的白葡萄酒,配上刚刚烹好的白鱼肉,应该是当年黛安娜或者美第奇餐桌上备受宠爱的组合。在“女人堡”的美名之下,也更容易俘获女士的芳心。

 

 

 

 

      爱酒之人甚至可以不用进城堡,而是直接奔入酒窖,就像我们在Gaudrelle城堡做的那样。城堡还在遥远的地方,中间大片的葡萄园在正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我们跟随着Charles直接从大门进入地下。这是卢瓦尔地区颇具代表性的地方酒窖,处于葡萄园的岩层正下方,绵延开阔几百平方米,全依仗着厚实的岩层保持着酒窖温度和湿度的稳定。让Gaudrelle城堡引以为傲的白葡萄酒和起泡酒系列就藏在酒窖的最深处,需要压暗灯光,减低噪音,参观时都要敛声屏息,怕惊醒了酝酿的美梦。娇嫩如此,口味也是细腻熨帖,层次简单,却坦坦荡荡,最适合兜住甜品的味道,混一瞬间的迷绚感觉出来,回味也是悠荡荡的,扯在舌根上不愿消散。Charles最喜欢这种感觉,这酒不是为社交宴请酿的,而像是为在卢瓦尔河谷独处的时光酿的。“找一个下午,没什么工作,翻几页书,香颂就在耳边飘着,自己就着阳光喝上几杯,自自然然地就醉了。这才是卢瓦尔河谷的风范。”

 

 

      我问Charles,弗朗索瓦曾经拥有天下,波尔多与卢瓦尔河谷,他会更中意哪里的酒呢?Charles调皮地笑笑:“地位上,他属于巴黎;经济上,他倚重波尔多;但他把灵魂和品位留在了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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